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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亚非
芙蓉顶着个大肚子,坐在厨房的小桌前,给远在中国的父母写信。她穿一条绿底粉花的细灯心绒孕妇长裙,齐肩的黑发由一个粗粗的黑松紧圈扎成个马尾巴,坠在脑后。她左手松松地捏成一个拳,撑着左腮,本来挺漂亮的一张脸被挤得没了模样,右手悬空捏着一支笔。 前些天芙蓉的父母来信了,他们除了念叨小妹芙芸的家事,就是问芙蓉自己的家事。儿女大了,父母的关心也跟着大起来,芙芸在国内,所以家中事无巨细父母都少不了参与。芙蓉这里,他们鞭长莫及,可也总还是要打听、总还是想知道详情。偏偏芙蓉少言寡语,每次父母问到,她总是一笔带过,写上“家中无事,一切均好”,电报似地报个平安,便了事了。此时,她刚写完“家中”两个字,却忽然觉得脑子里有个闪念打了她一个岔。她收住笔,抬起头,眼睛在空中搜索着,却找不着那闪念的踪影了。 窗外是金秋十月,是新英格兰地区最美的季节。芙蓉家车道两旁的那几棵粗大茂密的枫树,已经是红黄相间,灿烂成一片了。草坪上也满是落叶,金灿灿、红闪闪地在阳光下耀眼。每到秋熟透了,芙蓉就会产生一种不得已的心情,想,不能再推了,落叶迟早是要扫掉的。季节要换了,天要冷了,她心中不免对秋色依依不舍,可一想到冬日里壁炉的火光和家人被火光映红的脸庞,她的心便暖了起来,便舍得收拾点缀草地的秋叶。 每年扫落叶,芙蓉都和丈夫安柱一起干。这个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室外的活儿归安柱,室内的活儿归芙蓉。不过,芙蓉经常由着自己的性子,僭越犯规。在扫落叶这件事上,芙蓉简直就是积极主动。她觉得,在秋日暖融融的阳光里,悠闲地用耙子在草地上任意切割那一大片金红的颜色,让被埋没了有些时日的绿色重见天日,那简直就是享受。更不用提,四岁的女儿安琪会怂恿着芙蓉把扫落叶当游戏玩:她把落叶堆得又大又深,让安琪大叫大嚷地跳进去,忽而把自己埋起来,忽而把自己露出来,直到她兴致勃勃地把每堆落叶都摧毁一遍。等安琪玩够了,芙蓉和安柱就拿一块旧床单,往落叶堆旁边一放,把一堆堆的落叶从地上耧到床单上,然后,再把床单的四角拎起来,拖着那个大包往后院的北角去。那里有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柴堆,柴堆后面有一个小灌木丛,他们就把落叶堆积在那里,让它们自生自灭。这是安柱的主意。安柱喜欢自然质朴。他对自然的热爱导致他对非自然事物的厌恶。比如,机器这东西就令他头疼。邻居家用的吸尘式落叶清扫机能让他紧闭门窗好几天,他讨厌那突至的噪音。家里的活儿,安柱是能用手处便用手,怎么原始怎么干,一切以不破坏自然环境为准。芙蓉开始不习惯他的哲学,觉得那是美国这个社会在“科技”到极点时对自然的一种浪漫追求,但她最终还是发现自己拗不过安柱;不是说不过他,而是“做”不过他,因为安柱只是做,按他认可的做。最后,芙蓉默默认可了安柱处理落叶的办法。这种认可,在芙蓉与安柱共同生活的十来年里,已经司空见惯了。安柱是一个喜欢坚持原则的人。好在芙蓉并不觉得他固执己见,很多时候,她觉得他不无道理。 今年与往年不同。今年芙蓉没有参加清扫。今年的草坪上只有安柱一个人的身影。芙蓉怀着儿子,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琪也被奶奶带走了。奶奶说,安琪太娇气了,整天要妈妈抱,而妈妈又管不住自己,总要抱,勉勉强强也要抱,这弄不好,抱了孙女掉了孙子可就酿成大祸了。所以,奶奶想到了把安琪和芙蓉暂时隔离开来,以防微杜渐。芙蓉想,也好,反正奶奶家离得不远,就在旁边的小城,她每天散步就在两城交界的地方返回。不过,奶奶家在城的另一头,过去也还是要开车的。 安柱手里的那把耙子是昨天才买的,他把耙子在手上倒了几倒,似乎觉得不顺手,便转身朝车库走来,一副跟往常一样不急不慌的样子。他从车库里拿了那把旧耙子回来,在地上搂了几下,觉得得心应手,便一耙一耙、扎扎实实地搂了起来。芙蓉看着安柱,有时是背影,有时是侧影,也有时是他低着头的正面身影──那完全是一个对家庭全力以赴、兢兢业业、尽心尽力的丈夫形像。她隐隐地感到心中有一份感激和珍惜。 这时候,安柱看了一下表,随后又拎起耙子朝车库走去。芙蓉这才想起,三点钟要去参加安柱公司里刚刚去世的同事莱瑞的追悼会。莱瑞的年纪并不大,顶多只有六十出头。去世前什么症状也没有,好好的就没了。是冠心病突发。 自从听说了莱瑞的死讯,安柱比往日更是少了很多言语,终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今天星期六,本来两个人是准备去奶奶家接了安琪,一起去动物园的,可安柱说,叶子又要扫了,还是先扫了吧。芙蓉知道,扫落叶恐怕比逛商场更符合安柱眼下的心情,就让他这么一耙一耙地扫到了要去追思莱瑞的时刻。本来,安柱说,芙蓉你挺着大肚子不方便,就别去了吧。可芙蓉觉得莱瑞是这个家的好朋友,她又跟莱瑞的太太朵拉挺熟的,还是应该去。 听到安柱开门的声音,芙蓉一个机灵,打发掉脑子里七零八落的念头,打起精神,跑到卧室的步入式壁橱里。怀孕七个多月以来,芙蓉很少参加要求正式服装的活动。她平时穿的孕妇服,都不适合追悼会场合。现在,她站在两排挂满衣服的横杆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她想起自己有一条松紧腰带的黑丝长裙,裙上腰间的松紧带正好松了,她一直想送出去修理一下,却没顾得上。芙蓉找到这条黑色长裙,两手拉住裙腰,只那么轻轻一拽,松紧带就完全丧失了弹力,达到了最松状态,这下,裙子便合了芙蓉目前的腰围。然后,她又选了一件浅灰色开斯米薄毛衣,一条黑色的、两端有灰色条纹的长丝巾和一双中跟黑皮鞋。 芙蓉把选中的衣服放在床上,看到安柱从自己的壁橱里出来。他穿好了衬衣和裤子,正一边打着领带,一边朝穿衣镜走去。像往常出门前一样,芙蓉过去帮安柱正正领带、系好领扣。安柱似乎对自己的正面颇为满意,他朝穿衣镜背过身,又扭过脸。他看着穿衣镜中自己的背影,说:“今天去参加追悼会的还有阿曼达……和几个你可能不认识的人。”安柱话语间那个小小的停顿使芙蓉觉得有点异样,她正不知如何反应,已听到安柱又说:“时候不早了,你也该穿戴起来了。” 芙蓉往身上穿着衣裙,觉得安柱说的话好像是为了使她在某种情形下有个思想准备似的。上车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了一点思想准备,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追悼会在一个小教堂举行。芙蓉和安柱到场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先到落座了。安柱和芙蓉不声不响地将外套和风衣脱下,挂在过道的衣架上,然后,轻手轻脚地朝最后一排没人的长椅走过去。安柱在长椅前停下,朝后侧了侧身,示意芙蓉先坐。他们坐下来没几分钟,一直低回在空中的音乐就停了下来,随后,一个女牧师站起来,走到讲坛旁。 这时,芙蓉看到安柱的头抬起来,转向身后。她也随他转过头去。正从大门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因为迟到而做着蹑手蹑脚状。女人的金发高高地盘在头顶,发髻旁边不经意地散落着一些蓬松的发穗,右耳上还挂着粗粗的一缕,一看就知道是美容店里精心做出来的发型。女人穿着一条质地厚重的黑色长裙,肩上披着一条镶有银色亮片的黑披肩,这身装束使她看上去既矜持、美丽,又得体、庄重。等女人从门后的强烈阳光中走进厅内的阴影里,芙蓉才认出,那是阿曼达,安柱和莱瑞公司里同组的同事。阿曼达看到了他们夫妇,便走过来,落座在他们身后的那排长椅上。 女牧师的开场白结束后,莱瑞的女儿、太太、弟弟和老板相继发言。每个人的发言都很精彩,他们讲到莱瑞在世时对家人的爱心、对同事的友善和对身边事物的幽默态度。听着这些,到会的人时而掩面啜泣,时而破涕为笑,连芙蓉也觉得,尽管莱瑞在世时常到她家来,还是安琪最要好的“老”朋友,可她今天才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莱瑞似的。芙蓉深深地陷入对莱瑞的怀念中,竟没意识到会已经完了,还是安柱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站起身来,跟在安柱后面,随着人群,经过一条露天通道,朝小接待室走去。 莱瑞生前同一办公室的同事,包括安柱、阿曼达和另外两个一胖一瘦、芙蓉不太熟悉的男人,此时都站到一起去了。他们随意地在门口处围成一个圈,小心翼翼地说着话。 “莱瑞真的走得太突然了,尽管他身体状况不佳。安柱,记得有一次他急慌慌地上三楼取东西,回到地下室来时,便气喘嘘嘘,还抱怨头晕目旋吗?我对你说起过,不是吗?”阿曼达朝安柱转过头来,眼里流露出一种随意和亲近。 安柱此时正低着头,芙蓉想,他准是在琢磨,在这种追悼会后的接待会上,该跟莱瑞的家人说些什么。被阿曼达一叫,安柱眨了眨眼,朝阿曼达抬起头来说:“是的,阿曼达,你是说起过。你……你看到朵拉没有?” 刚才在追悼会上朵拉没发言。芙蓉认为她是太伤心了才不发言的。 阿曼达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说:“在会上我看到她了。我们等一等吧,我想,她很快会到这里来的。” 胖男人把两手锁在身前,好像为了兜住突起的肚子,说:“我最不能忘,去年圣诞节咱们的圣诞窗装饰赛。莱瑞把他桌前的那个窗户用硬纸壳严严实实地挡起来,在中间掏了个小方孔。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他就每天在大家上班前,戴上圣诞老人的白胡子和红帽子,坐到他的办公桌前,从那个小方孔里向所有的人微笑,向所有的人说:‘呵,呵,呵……’” “就是,精彩的还在后面呢。”瘦男人踮着脚,生怕别人看不见他似的,说:“圣诞节前一天,窗口里出现的不再是圣诞老人,而是阿曼达了!招得大家朝窗口里递了一天的飞吻。” 胖子点着头说:“可惜啊,所有人的飞吻都是徒劳的,只有迟到的安柱换到一个印在窗户上的红唇大吻。结果莱瑞说,那个吻是在他窗户上的,所以是给他的。” 大家都轻声地笑了。芙蓉也笑了,是陪笑,没出声。她隐隐觉得不自在。她瞥了一眼身边的安柱,看见他在用手松动领带。不知道是为了替安柱解围还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芙蓉用两只手捧了捧凸起的肚子,又用胳膊肘碰了碰安柱,说:“我站累了。我们是不是到那边的长椅上坐坐?” 安柱说,好,就陪着芙蓉离开那一小圈人,跟她坐到了接待室里靠墙的长椅上。 “你感觉怎么样?”安柱小声问芙蓉。 “没什么,就是腰有点酸,坐一下就好了。”话说出来时,她有一种安全感。 安柱说:“你想不想吃点东西?我去给你拿一点?” 接待室与门相对、靠近窗户的那边有一张长桌,长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桌子中间放着一个花篮,里面插满了淡色鲜花。花篮的两边摆着各种各样的点心、水果和饮料,是给参加追悼会的客人准备的。 “好,你就给我倒一杯桔汁来吧。我有点渴。”芙蓉轻声地说。 安柱站起身来,朝长桌走去。 正在这时,朵拉在家人的簇拥下朝大夥儿走来,她的脸上化着淡妆,然而面颊上浅红的粉底,掩饰不了她面部的苍白,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芙蓉一眼就瞧了出来,不禁为她难过起来,那时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自己失去安柱可怎么办? 芙蓉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正不知道是该马上走过去跟朵拉打招呼呢,还是应该等安柱回来一起过去。这时,她听见朵拉说:“啊,你们都来了。” 门那边,莱瑞的同事正巧先迎了朵拉,阿曼达非常得体地朝身材矮小的朵拉弯下身去,在她的左颊上吻了一下。朵拉朝这一小群人扫了一眼,便对阿曼达说:“咦,阿曼达,你的老搭档呢?”她随后转身对莱瑞的弟弟说:“这是阿曼达·丹肯。她和安柱·奥列佛是莱瑞生前最得意的门生。你知道,那篇让他们公司发了大财的广告词就是他们三人的杰作。”然后,她又转向阿曼达说:“阿曼达,谢谢你和安柱这些年来跟莱瑞的合作,也谢谢你们跟他的友谊。你们两个是最能使他快乐的人。” 这时,芙蓉一仰脖子就喝完了安柱给她拿来的桔汁,可还是觉得来不及。有时候在社交场合,就有这种“忖”的时候,早一秒晚一秒,都会坐失良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猝不及防地来到。 芙蓉觉得是被逼着说了自己并不情愿说的话:“安柱,你先过去吧,我把这个杯子放过去再来。”长椅边没有小桌,也没有垃圾桶,芙蓉拿着杯子,挺着大肚子,朝长桌那边走过去。 “啊,安柱在这里。我以为你家里脱不开没来呢。”朵拉中断了与莱瑞其他同事的交谈,跟安柱打着招呼。 “我怎么会不来呢?”安柱弯下身去拥抱朵拉,并小声地说:“你要保重啊,朵拉。” 朵拉并没有立即松开安柱,两眼急眨了几下,兜住了将要流出的泪水。然后,她岔开话题似地把安柱介绍给莱瑞的弟弟,两个男人握了握手。 朵拉说话的语调轻松起来,像是有意在调节气氛,对莱瑞的弟弟和身边其他的家人说:“他和阿曼达是我们家的常客。我们家地下室莱瑞的办公室连女儿都不能随便进,只有他们两个有钥匙,可以自由出入啊。”她女儿点着头,附和着妈妈,眼神却是茫然的,不知看向哪里。 芙蓉放下了杯子,正要往朵拉那里去,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觉得自己不属于那群人。她重新坐下来,觉得脑袋发涨,耳朵里面“嗡嗡”的,失聪似的,接待室里嘈杂的人声她都听不见了,脑子里一个个念头在碰撞的“声响”倒是清晰可闻。 “安柱和阿曼达……”“莱瑞家地下室里的办公室……”“那个下室我去过,有一个独立出口……”“只有他们两个有钥匙……”“莱瑞家人都不能随便进……”“安柱和阿曼达可以自由出入……”“安柱和阿曼达……”“他们两个……” 顷刻间,接待室里所有的人都在芙蓉眼前消失了,甚至连她自己都消失了。但她能看见安柱和阿曼达,她看见他们两个在莱瑞的地下室里眉目传情;她看见他们两个在莱瑞上楼的时候拥抱接吻;她看见他们两个拥倒在莱瑞办公室墙角里那张日本式躺椅上…… 安柱的嘴唇很厚,喜欢法国式湿吻。阿曼达那样的姑娘一定也喜欢湿吻。她一定喜欢散发着爱的气息的唾液味道。她一定是把脸迎过去,接受安柱的狂吻;她一定是又把脖子仰起来,引安柱吻她的脖子。安柱把阿曼达紧紧地压在身下了,他口里喘着粗气,手在她身上到处抚摸,有点粗鲁。阿曼达感觉到安柱身体的重压,她呻吟起来,一声紧似一声,却腾出一只手,拉开了安柱牛崽裤上的拉链…… 芙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可她却似乎仍能听见阿曼达有节奏的、透彻的喊声…… 这一切情景都在一瞬间闪现,也都在一瞬间消失。但那种感觉,却似乎比她有生以来还要漫长。 芙蓉不愿再“看”下去了,她感觉到泪水涌了上来。她猛地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芙蓉也来了啊,带着我们的二小子。瞧,她在那边。”正巧朵拉刚刚向安柱问起芙蓉,安柱朝芙蓉的方向指过去。 朵拉快步地走过来,拉住芙蓉的双手,说:“谢谢你来啊,芙蓉。快生了吧?” 芙蓉这时已咽回了眼泪,强作欢颜地说:“是的,还有不到两个月了。” “生命多好啊!亲爱的,珍惜生命吧,当你拥有的时候。”朵拉的声音有点颤抖。 听着这话,芙蓉觉得她和朵拉的角色颠倒了:不是她在安慰失去了丈夫的朵拉,倒是朵拉在安慰失去了丈夫的她。她的眼泪再一次充满了眼眶。安柱看见她这样,伸过手臂来,左手扶着她的左肩,右手扶着她的右肩,把她朝自己的身上紧紧地搂了几下。芙蓉费了很大的力,才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庆幸,这是在追悼会后的接待会上,她就是流出了眼泪,也不会有人觉得异常,也不会有人猜透她的心思的。 安柱在向朵拉说再见了,因为有人走过来,请朵拉这个主人过去。 “我要去一下洗手间,安柱。”芙蓉抬起头来,对安柱打着招呼。她觉得自己刚才的思绪太迷乱了,想到洗手间去整理、镇定一下。 莱瑞的同事们一一和主人道别,阿曼达率先往小接待室的门外走,脸上好像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安柱看了一眼正急急离开的阿曼达,又扭过脸来对芙蓉说:“好的,芙蓉,我在大厅门外等你。”就尾随着阿曼达,匆匆地走出了接待室。 芙蓉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情朝设在大厅过道旁的洗手间走去。 进了洗手间,锁上门,芙蓉觉得真好,避开众人的感觉真好,尤其是在觉得自己因为起了什么坏念头而显得从里到外都形像猥琐的时候。她站在水池上方那面明亮的镜子面前,打量着自己。镜子里是一张从未施过脂粉的脸。芙蓉向来有这样的自信:她不需要化装,她有女人天然该有的东西。她的眼睛很漂亮,亮晶晶、水汪汪的,让人一看便难以忘记;她的鼻子和嘴,一个挺拔端正,一个小巧玲珑,谁也离不了谁地配合得天衣无缝,忽然,她朝镜子倾过身去,她发现了眼角两边生出了细细的皱纹。可那是要离这么近才看得见的啊!不过,大概是了,我大概是到了该施脂粉的年龄了。可施上脂粉就能掩盖一切,就能挽回一切吗?她发现自己以一种失望和忿恨的心情怀疑着。她的脸在镜子里因陌生而繁杂情绪的侵扰而扭曲了,完全不像那个娇好可人的芙蓉的脸了。 突然,她听到有人在低语,好像就在洗手间窗下,声音低得带着压抑的气声。 男人:“你为什么不高兴?” 女人:“我为什么要高兴?为了让人看见你不在意我?” 男人:“可是,她是我的妻子!”男人尽力压低嗓门地提高声调,结果是放出更多的气声。芙蓉差点就没听清他的话。“你不能这样霸道!” 女人:“我霸道?你真可笑!莱瑞死了,安柱也跟着死了吗?你想逃跑了吧?” 芙蓉突然醒悟了:这是安柱和阿曼达在吵架。血一下子涌到她的头顶,她摇晃了一下,顺势就靠在窗户上了。这下,她更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镇静点儿,阿曼达。你真厉害,你看透了我的心思。莱瑞的死让我觉得人生万事都那么不可预测。朵拉是对的,拥有的时候,就应该爱惜。我们都必须选择。” “我选择现在回家!”阿曼达愤怒得声音发抖。 “等等,阿曼达,冷静点儿!你我不是都知道我们是一时冲动,也知道我们是不会有结局的吗?” “放开我!懦夫!” 阿曼达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好了,阿曼达,今晚不是要去整理莱瑞的东西吗?我们去星星咖啡馆坐坐,我有好多想法想告诉你。”安柱压低了声音喊着:“我八点钟准时在那儿等你──” 显然,阿曼达已经跑远了。 芙蓉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安柱已经在那里等她了。安柱替她从衣帽架上拿下风衣,她把两只手臂从身后伸进去。忽然间她感到,心情竟是如水般的平静,平静得她不敢相信。 他们的车停在马路边上,离教堂还有一小段路。朝车走去时,芙蓉突然生了要挽起安柱的胳膊的念头,便挽住了他。两人好久没有靠得这么近地走在一起了。 天还没黑呢,路灯就开启了。柔和的灯光下,两人的脚步声在砖路上“挞挞”作响,芙蓉心里突升起一股柔情蜜意。 “今晚──你想吃点什么,安柱?”芙蓉想让安柱觉得她是轻松愉快地问的,却连自己也听得出声音里的抖瑟。 “你的拿手好菜──麻、辣、土豆丝,怎么样?”安柱似乎感觉到芙蓉的感觉,也在小心翼翼地说话。 “行。不过,你也要做你的拿手好菜法国洋葱汤噢!”说出这句话时,芙蓉意识到,自己找回了那种久违了的跟安柱调皮撒娇的感觉。 “好吧,不过,我们要快一点儿。今晚我要去莱瑞那里整理属于公司的东西噢!” “耽误不了你的事,Daddy。安琪不在家,就你我Mommy和Daddy两个,一顿饭还能吃多久呢?” 芙蓉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还是希望安柱今晚不要出去。可她此时的心情让她相信,今晚是安柱的最后一次。今晚以后,一切都将美好如初。她要知道的不是过去,是将来;她要得到的不在过去,在将来。 两个人到家麻利地把饭做好、吃完。安柱穿戴整齐地要走了。芙蓉走到门口,安柱和平时一样,轻轻地搂着芙蓉的腰,把脸凑过来,准备在芙蓉的面颊上kiss her goodbye。芙蓉却很快地两手捧住安柱的脸,在他厚厚的嘴唇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安柱眼睛一亮,说:“真好,Mommy!我可能会晚一点,不过,你等着我。我会回来的。”说完,他顽皮地朝芙蓉挤了挤眼,就带上门出去了。 听着安柱开动了的车声,芙蓉背靠着关起的门,静静地待了一小会儿。然后,她缓缓地走进厨房,走到小桌旁。她下午放下的笔仍躺在摊开的信纸上;这支纹丝不动的笔似乎在纸上留下了一个空洞的表情,好像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芙蓉拿起那支笔,端坐在椅子上,写完了那封没有写完的家信: “……家中无事,一切均好。祝父母大人康健。女儿芙蓉草上。” (完) 2002/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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