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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亚非
亚马逊的祭日快到了。我把她写给我的信拿出来看啊看的,终究看不出个所以然。我依然不明白她为了哪一种原因必须要将自己消灭。八月底的那一天,她东庭坟场里孤零的墓碑前将出现我的身影。我将与她共同回忆她在阳世上做出最后壮举的那一刻,我将再次问她那一刻我问的那个致命问题。那天,天空里飘着毛毛的细雨,我们在细雨中有点儿矫揉造做地慌乱起来;我们朝一个什么地方奔跑过去,然后就碰撞在一起做爱。做爱后,我们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我忍不住再去吻她,却被她滚烫的嘴唇再次点燃,所以我问她:“还要么?”都怪我。谁让我一见到她就象烈日下俯卧的狗,只能张着嘴喘气呢?怪我太性急。也怪亚马逊除了用灼人的目光让我忘乎所以外,什么也不做。其实,她的小巧玲珑的棕色背囊里当时就放着这封信。如果她先告诉我,她给我写了这封信,我的心思一定会被信分去一半,从而减少一半的冲动,使冲动没有机会成为冲动;我一定不会急不可奈地拽着她跑进离码头不远的小树林,在树林深处像头饿狼猛扑向她。我想,如果亚马逊告诉我,她在离开我的一周内给我写了一封永恒的信,我一定会用一只臂膀搂住她,和她一起轻盈地飘进那片小树林,并让她坐在我身旁,求她用她甜美的嗓音把信念给我听。天哪!一定是魔鬼 ,那时一定是魔鬼摄取了我的灵魂,让我结结实实地错过了聆听亚马逊的享乐。我不会忘记,亚马逊,她做爱做得用心、做得投入、做得嘴唇到了滚烫的地步。她以为,只有喝进那一小瓶蓝光习习的饮料,只有借着那蓝色饮料的涓涓细流,才能扑灭她心底再次燃起的欲火。在最后的时刻,她伸出右手来摸我的脸,说出下面的话:“可怜的大卫,你进了我的圈套。拿去这封信吧。它是我为你我创造的纪念。”
我不在,你要“好自为之”。我的眼睛跟随你到所有的地方。不要对我这种姿态耿耿于怀,我实在是情有独钟、情不自禁。 看来我得从头说起。 有一种要从○○年说起的欲望。难以克制。再加上,我耳边响起你美丽的声音:“要说就说吧。没有谁会阻止你。”你想过吗,大卫?○○年到底是结束还是开端?都八月了,这个问题还是没有人关心,更没有人回答。我现在才知道人们为什么躲避它。因为○○这个奇妙的数字广阔而博大,像那边那片国土。它孕育着结束,也孕育着开端。世上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结尾、多少种开端,并且种种的结尾和开端肯定可歌可泣,真正意义上的可歌可泣。为了某种原因,我死也要把○○年认作世纪初,而不是世纪末。 八月以前,对我来说一切都停止了,一切都意味着结束。我等啊等,等得好苦,等我的灵,等我的光。可它们躲在一个地方,无情地笑话我、打击我──以它们调皮到无赖的执拗的逃逸。为了使生活显得更正常、更没有受到影响,我每天在规定的时间吃饭、采购、打扫卫生、看书、锻炼身体、上床睡觉,甚至在同样的时间以同样的方式做爱。可我不但没有得到安定和自足,反而更加惴惴不安。我甚至忘记了自己在等待什么,只是清醒地体验着等待。我想我完了,○○年是我的终结了。我应该勇敢地面对事实,镇定地接受和处理死亡,让自己的死放出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光辉来。当然这又要等,要等关于死亡的灵感,来给死亡送一个好看的终。我虔诚地等,等自己的诚心帮助自己达到目的。就这样,一直到八月,我的○○年由一种不为人知的悲壮感伴随着渡过。 完全出乎意料,又好像不完全,我等来了你,大卫。一想到我等来了你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我就欣喜若狂,我就私下里享受死去活来的快感。你看,大卫,若狂的欣喜和死过去再活过来的快感都是不祥的极端,我每次一感觉到它们,便又试图回避它们。你带给我的就是大起大落、大动大静的无法克制的情感。我不得不对付它,不得不想方设法地对付它。你一定知道这有多难。我在大西洋中的这个小岛上给你写信就是对付自己的办法:我想要拿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以缓缓的坚定步伐走进风起云涌的天地,去征服、驾驭。你要和我一起祝愿我成功。
真正的答案我告诉你,大卫。我主动告诉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听。我主动告诉你,因为你不生活在可以问我这样一个问题的环境,恐怕还因为我觉得你一定也有同感。 此时此刻我不想拐弯抹角,但我不能不显得稍微走一点儿题,因为要讲一回心灵的事。比较复杂的心灵的事。 你知道我这两天在读昆德拉。自从读昆德拉开始,我几乎每次跟你对话,都提到他。有一次,我还挑衅地对你说,我爱上了昆德拉。你好像没有听出其中挑衅的口气。当然,你无可非议。男人的动人之处是思想。男人只要有思想就打动我,就让我身不由已地跟随。跟随他,以灵魂,以肉体。昆德拉是这样的男人。 我这样拜倒于昆德拉是由于他所说的那一番关于小说的话。小说,就是昆德拉挣饭的行当。他那一番话的惊人之处在于他把小说发展史与现代欧洲发展史相提并论。在时间上和意义上都相提并论;他让小说看起来比历史本身重要而且伟大得多。他说,当现代欧洲的历史只对科学情有独钟的时候,小说则开始了对人性的挖掘和探索。这里就引出他吸引我的思想:小说对人性的这种探索是一种明知故犯的探索;小说明知道探索的终结不会是肯定的答案,便用一种不知道终结的语气和方式去探索;而不知道终结的语气和方式必定是犹疑的、试验的、令人捉摸不定的,有时甚至是挑剔的、批判的、玩世不恭的。在昆德拉看来,这一切始于伟大的塞万提思,他气愤地向人们疾呼:你们在“低估塞万提思的遗产”!大卫,你读读下面这一段,我想你会承认他所说的:“笛卡儿把‘思考的自我’作为一切事物的前提,所以他独自地面对世界。这样的态度不愧为是黑格尔所称的英雄的态度。塞万提思把世界当作模棱两可的一团,认为必须面对的不是单独的一个绝对真理,而是相互矛盾的多数真理的整体(这些真理表现在多个叫做‘人物’的想像的自我当中)。把‘未知的智慧’当作自己唯一可以确定的认知,这要求并不亚于笛卡儿式的英雄气概。”也许是为 了“图解”自己的话,昆德拉表示了自己对人们错误解释塞万提思的《唐·吉珂德》的固执行为的反感。理性主义者在《唐·吉珂德》中寻求对唐·吉珂德的朦胧的理想主义的批判;理想主义者在《唐·吉珂德》寻求对同样的理想主义的赞美。“两种解释都是错误的,因为他们在小说的中心搜索的是一种道德立场,而不是一种探寻姿态。” 大卫,现在你该知道昆德拉为什么让我佩服地五体投地了!男人说出来的话多是大话。我不敢说类似的话别的男人没说过,但我敢说绝没有一个能说得像昆德拉这么透彻、这么漂亮的。我看到他说的下面这段话,就完全地不能抵抗他如此男性的思想和如此扣人心弦的形像表达:“小说的道路与现代历史的道路是平行的。回首一看,你会觉得它很短暂,甚至很有局限。不是吗?唐·吉珂德经过三百年的旅行,竟以一个土地测量员的身份回到了那个村庄?他曾经开始了他自己所选择的冒险经历,而现在在城堡下面的村庄里,他毫无选择;……。”这个昆德拉,他提醒我们,卡夫卡是欧洲现代小说至今为止的最后一位伟人,卡夫卡的小说是现代小说至今为止所创造的最高高度。 我想,昆德拉一定会像卡夫卡那样“名垂青史”的,为了他的创造和他创造性的言论。你大概又会说我在“方”人家,像我曾经这样“方”过你一样。我没有料到“名垂青史”对某些人有恐吓性质,它使他们一听到就坐立不安。不过,在我接触的“众生”里面,这个词有的是或公开或隐秘的吸引;它使他们坐立不安地跃跃欲试。因为我知道,这些人只要一在他们的灵魂深处真正停止与这个词调情,他们的生命就终结了。大卫,在我看,你在以自身的经历证实我这一说法的正确性。你说你不过是想游戏一回时游戏得痛快一点、高明一点、认真一点。你这样的话打动了我,攫住了我,让我看到你身上创造的魅力。如今的世界充满着形形色色的游戏之人,但认真游戏者恐怕并不是无处不在。你吸引我的大概正是这种认真的游戏精神,因为我活到今天,连游戏的劲头都没有了,更别说认真地游戏了。我的游戏精神早已被生活的漫长、动荡、多变、不测、震惊、失望以及看似永不会变为真实的梦幻给彻底磨灭了。这“灭”的感觉就在八月以前铺天盖地朝我袭来。我不得不“处理”它。 也许,游戏的创造可以帮助我。我创造卢浮、我创造荷兰,我还创造北海;我创造她们的目的是要她们一起来为我灭顶的终结打一回幡、送一个终。
“亚马逊,别这样。我去就是了。”卢浮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眼神一如既往地温柔。 “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岛上可去可玩的地方是很多的。只有一个星期。还有甚么搁不下的?”我听见自己简直是在耍赖。 “去就去,不过要讲清楚是纯粹为了你才去的,亚马逊。你总是不屈不挠,哪怕是毫无道理。”荷兰对我总是这样舌枪唇箭的。 我没有足够的资本计较荷兰的刻薄。她毕竟是自愿上我的当的。 我想你是知道的,大卫。我求她们、骗她们来,只有一个小小的动机,那就是我不要她们两个背着我跟你对话、跟你通信、甚至跟你见面,我不想为她们提供背信弃义的机会。这你也许不知道:我们说好了的,谁也不准独占了大卫。用卢浮的话说,就是“留一个本色的大卫在这变了色的世上”。说到这儿,我想起你起初竟以为我们是一个人,还说,亚马逊,你为什么总是改名字?你叫亚马逊叫够了吗?荷兰恶狠狠地回了你,说,大卫你怎么这么糊涂?我是我,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职业妇女和一个恪守妇道的家庭主妇。卢浮是世上最后一个守着纯情过日子的美丽绝伦的小妇人,你竟拿亚马逊这个狂野的名字来“玷污”她!你真是该遭到我们的遗弃了。你当时快嘴快舌地说了些“小子不敢犯上”、“没料到世上竟会有你们这样的一群”等诸如此类的话,就不再追究我们了。你是对的。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应该也不可以追究的。 离我不远,卢浮单薄的身子在海风中摇曳,让人有一种心要破碎的真实感觉。这种感觉来自对她的了解:卢浮集柔、弱、爱于一身。她是水,是一股天外流来的无名的水。她让谁也得不到,却让跟她交往的男人从她那里掬一捧美丽的遗憾,心满意足地离去。此时,她正朝布满夕阳的海岸那边走去。身边没有同伴。荷兰对她来说是太乾脆了一点,太匆忙了一点,尤其是在她正独自享受着莫名的深刻哀怨的时候。我想,卢浮来了是一件好事。夏日的海水、夕阳的红辉会温暖她的。 沙滩上,荷兰坐在我身边,两条腿埋在沙子里。她一面用两只手不断地往已经堆满了沙子的腿上添沙,让沙子从手心里缓缓地流下来,一面朝我侧过头来,眯着眼睛轻声地对我叫,声音乘着海风飘过来:“亚马逊啊亚马逊,你难道不能对我坦白你正在做什么吗?” “明知故问!你不能闭嘴吗?”她已经来了,我不必对她太客气。 “明知故问是一种谈话艺术。我得道于此,你一定有很重的嫉妒心,像你对我拥有的一切,物质的和非物质的。” 我不能忍受她的趾高气扬。我拿我的笔使劲地一下一下地戳着放在我膝头的笔记本,朝她迅猛地抬起头:“是的,是的,是的。我向你肯定一千遍!我在给大卫写信!我在给大卫写信!”觉得海风微弱得无法把这些话的力量送到入了半截沙的荷兰那里,我又大声地追了一句:“我在做一件你想做而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我在给大卫写一封长长的情书!” 荷兰止住了手中流动的沙子,把腿从沙堆中抽出来,紧接着就找到了一个令我难堪的姿势来对我说话: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朝我跪立起来。她并不朝我的笔记本看一眼,只继续用威胁的眼神盯住我说:“亚马逊,卢浮就要回来了。你看,她被夕阳衬托得很美。你别让她听见你的杀人宣言。你没有权力破坏她!” 我抬头看。卢浮还在西边,还在天边。不过,确如荷兰所说,她已经在往回走了,并好像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她的身子远看过去真轻盈如羽毛。我想,可怜的卢浮恐怕在沙滩上连一行脚印都留不下。 荷兰竟还执著地保持着跪姿,还死死地盯着我,让我觉得无处逃遁。她发现我的目光已下移到她由于跪姿而可以洞见的此时显得有点儿沉颠颠的双乳,才一翻身又坐下去。 “亚马逊,你不要笑话我。”她听上去突然像变了一个人。“虽然你我都已经过了山顶,可我却不如你那样丰满。岁月留给我们的时间有限了。还不该善待自己吗?” 我完全没有必要地鬼鬼祟祟地朝她撇了一眼。她并没看着我,而只是用两只手在两条伸出的腿旁边划拉着沙子。眼睛盯着远处。 “正是这样,荷兰。那你教我善待自己吧。”我把一句本想说得咄咄逼人的话说得很温和。我使我自己惊讶。 “大卫是个好孩子。你放过他吧。别忘了你害过罗马。” 我明白了我刚才的温和,那是出于无奈,因为我已料到她要说的话。我早就被她长期不改正对一个事实的看法这一事实弄得毫无办法了。像荷兰这样的女人,最擅长的就是用坚持己见来逃避责任。我该怎么办?我总是拿她没有办法,因为她那么充满着道德力量。即使是现在,我最应该跟她翻脸的时候,我却不能。荷兰一辈子都在努力装璜我,她是我的门面,没有她,我只剩下欲火一团。加上娇好、可爱的卢浮,我们征服过像罗马这样的男人。那时,罗马真是充满着爱,可他爱的是荷兰,说穿了是荷兰的教养和母性,他更爱卢浮对虚无飘渺的世界如火如荼的纯情。他的错误在于,他爱她们,但却选择跟我做爱。我从来没有告诉过荷兰和卢浮,罗马跟我做爱的时候,一遍遍地喊我“水妈妈”。他一这样喊,我就假装到了高潮,使劲地让他感觉到真实,虽然我知道他正想着的恰恰是卢浮和荷兰。过后,看着罗马被“杀死”的样子,我总暗自怀有一种替天行了道的使命感。 我不理睬荷兰,继续在我的笔记本上和你说话,大卫。我知道我这样做很残酷,对荷兰,更对卢浮。可我没有别的办法。 荷兰说,天将晚了,北海的聚会该结束了。我也该回去准备晚餐了。荷兰的贤妻良母性表现在她在我温和而无赖的时候就竭力顺从我。 荷兰走了。她消失在木制阶梯上的背影又一次感动了我,像已往无数次那样。 是的,天将晚了。卢浮从天边赶了回来。她跑着,气喘不止,手里挥动着一本小书。 “亚马逊,我…找到了,找…到了!” 卢浮的话飘啊飘的,飘到我这里,又飘过我,在已经显得空寂的海滩上依依回荡。 我抱住冲过来的卢浮,感到她一向柔软的肢体强硬了些。 “伟大的昆德拉,伟大的昆德拉!亚马逊,谢谢你和我分享昆德拉。”她站定在我面前,从我的怀抱里挣脱出两只手,来翻那本小书。 “卢浮,我知道在哪里。我知道是哪句话使你激动。”我试图使她安静下来。 她已经静下来了。她迷人的声音带着感人的诚意:“不是一句话,是两句话。‘小说借助想像的人物的眼光对存在静思。’‘存在的诗意……在于走岔路。存在是不可预测的,是因果关系无法达到的境界。’” 她说完,就往沙滩坐去。她蜷起双膝,把那本小书放上面,先是用脸的一侧去贴著书,再用两只还在颤抖的手把腿环抱起来。她坐着,身体左一下右一下地轻轻摇晃,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将自己融化在感激的深情之中。 我这才明白,罗马为什么爱她,又不和她做爱。破坏卢浮,将人共伐之,天诛地灭!大卫,我想告诉卢浮,我在给你写信。可我不忍。我知道你在她心目中是怎样地被美化、被神化、被束之高阁、被寄以无数遐想。无论我和你说些什么,她都会开罪于我,为了我偷偷地把你做一个凡人在亵渎,为了我在你纯清的本色里搀杂进我浑浊的痕迹。 我把卢浮从沙滩上拉起来,紧紧地搂着她瘦削的肩头,沿荷兰去的路,回我们在海滨的家。 夜色渐渐地布满天穹。我隐隐地觉得是荷兰的影子在试图把卢浮和我都悄悄地覆盖起来。
事情发生得那么快,那么毫无道理,我竟不知道怎样向你解释。从卢浮说出的话和荷兰对我的脸色,我想一定是卢浮看到了我给你的信。她临走时,从车子乘客座位那边的窗口向我招手,要我去听她说一番话。 “记得罗马说过的话吗?‘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贤妻良母,一种是水性杨花。’荷兰是前,你是后。像我这种,他竟没有说。像我这种,不应该存在。存在也是苟且……” “苟且”两个字,卢浮说得很经心、很用力,她这种说法令我浑身上下顿起一层鸡皮疙瘩。加上荷兰正用她永远尖锐、永远犀利的目光将我无形中撕个粉碎。我感到了自己的粉碎。我想收拾起自己的残渣,临阵脱逃。 娇小而无力的卢浮朝我伸出她的两只手,示意要拉我的手。我把我的给她。她把她的放进我的。 “存在也只好依附。亚马逊,谢谢你,为了你一向的无限宽容。我轮回转世时要做你,不再做你的牛马。”说完这话,她松开我的手,把头朝椅背靠去,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努力用意念一点点地消灭自己。 荷兰回去的理由当然是她选择卢浮。我们三个人,在需要抉择的紧要关头,荷兰从未背叛过卢浮。她总是抛弃我。我不敢计较她,因为她做出抉择时,总也同时做出大义凛然的崇高神情来,由不得我患得患失。这一次尤甚,尽管我能感到她心中那股似乎并无来由的深恸。 我唯一不能原谅她们的是,她们竟带走了北海!她们带走北海是因为她们揣磨过我;她们掂量出我那一刻不会强行留下北海。北海是我的。她从我的心中生出。我用我的血喂她,直到今天。我是她名符其实的母亲。卢浮尽心尽力地为北海的呼吸净化着周遭的空气。只有荷兰,紧紧看守着自己可以为了犊子不被别人吃掉而自己先将犊子吃掉的残酷母性;她以为我心里有了太多的大卫,就乾脆从那里将北海也连根拔掉,彻底消灭,残忍地留给我一片大卫的独有天地;不过她在这片天地里处处打上了“过期作废”的血红色印章。 荷兰恶狠狠地开启了引擎,踩响了马达。她从大开的车窗里扔给我一句话: “写吧。写完了就还你一切。”
大卫,亚马逊就缩在这卢浮和荷兰为她留下的空间继续写这封信给你。快一个星期了。快一个星期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世界被有线和无线连接得这么小,她为什么不给你留一个电话号码?只有一个答案:她想折磨自己。她百般请愿地想折磨自己。她想在想你想得疯狂的状态中完成这封信。写一封不错的信是这个叫亚马逊的女人常做的梦。这个梦不兑现,亚马逊就了结了。亚马逊一生的故事就成了一个自生、自弃、自灭的女人的故事了。那样会很悲惨。 是亚马逊选择了你,还是卢浮选择了你,这都无关紧要。大卫从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走来,做了亚马逊唯一的读者。她只要你一个人说这是一封不错的信就满足了。 可是,究竟哪一个是你呀大卫?那个声音或者那张照片?亚马逊怎么也想不清楚。 假如,大卫,你只是那个声音,那该有多好!那样,亚马逊可以像对付梦境中莫明其妙的一切那样对付你。你的声音从一开始就把亚压逊紧紧缠住,使她脱身不得。她怎么也不明白那样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清晰如镜中的花、低沉如天外的雷、持重如胸有成竹的好莱坞亚历山大。又含着无尽的延绵,连停顿和空白都令人感动不已;又温柔得像一支长箫绻绻地诱人移步于云端;又带些天然的抑阳顿错,似乎经历训练又返还本色。亚马逊听到这个声音心中就响起辽远的歌声,就想,大卫若唱起歌来,我定要陶醉。亚马逊对这个声音不能摆脱、不能排除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她把那个声音抓在手了,捏弄把玩出一句句话,一个个句子,让自己应答。她让这个声音把自己每时每刻地占据。她就这样带自己进入这个声音的天地,在那里过一种美丽的隐密生活。她就这样对付你,大卫。她喜欢这样对付你的魔力,大卫。 要么,假如大卫你只是那张照片,也不错。二维的大卫,尽管眼中流动着极度的敏锐,嘴里囚禁着无限的温柔,也不过是那画中的人儿,可入梦不可进门。 只是当声音和形像联合在一起向亚马逊进攻时,她才招架不住了。亚马逊架不住完整的现实,她不能抵御完整现实中一个完整男人的诱惑。她怀着无尽的犹疑,忍着巨大的痛苦,决定背叛卢浮、抛弃荷兰,独占大卫;也为了在心中孕造出更充足更浓厚的血以供北海。 存在是想像,生活是真实。是伟大的昆德拉讲的。是伟大的昆德拉对小说艺术的另一个独创见解。昆德拉把存在与生活严格地区别对待。大卫,你在亚马逊究竟是存在还是想像?亚马逊诚心诚意地愿着:愿你的存在是想像的存在,而非真实的存在。只有这样,她才能纵容你的存在,享受你的存在;只有这样,她才能在梦幻中成全自己。 写这封信就是亚马逊成全自己的一个举措,尽管写这封信对她来说极为艰难。每个字都来自心灵最深邃的地方,来得那么真实、那么遥远、那么曲折、那么艰辛。它使亚马逊不住地心惊肉跳。突然,她觉得她简直不能一个人面对大卫这样一个事实了。她需要离开大卫,去海那里,去看看海浪,听听海风,也许去捡一些海贝,去追一回海鸥。她需要去看看没有大卫的世界。 这片海上,早晨的空气似乎沉甸甸的,被一夜的暮色蒙的,被散不去的潮气坠的。雾的轻纱在海面和沙滩上令人几乎毫无觉察地飘动,让亚马逊为之心醉。她从木头阶梯上一步一步地走进那片无尽的覆盖。她在沙滩上艰难地拔着、迈着每一步,好像在倔强地承受着和反抗着空气的重量。不久,她就很疲劳了。她向湿湿的海滩倒下去,消失在那一片白茫茫的覆盖之中。 阶梯上似乎又有人来了。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人和女人的面孔都看不清楚,但亚马逊能闻到他们的气息,尤其她熟悉的气息。远看过去,男人和女人都瘦瘦小小的、隐隐约约的,可男人的执著和坚定隔着老长的距离还冲击到亚马逊的肌肤,女人的娇柔却使她产生莫名的情绪,像妒忌,也像忧虑。 在阶梯进入沙的那一级上,男人小心翼翼地把女人抱了起来,像抱一疋美丽的丝绸。男人让女人紧紧地贴着自己,带着她朝浪拍岸的地方奔去。没有到,他便不把她放下。他跑了很久,海滩为了他们对各自的感受神秘地加长了。他就抱着她,跑啊跑的,直到她,而不是他,开始重重地、急急地喘气,开始一次紧似一次地呻吟。男人被女人美妙的气息和声音迷住了。他停下来,把女人轻轻放下。又在她身边跪下来,让自己居高临下地欣赏她。海水冲上来,把女人完全浸湿。女人身上夏日的薄裙紧紧地锢在躯体上,一切线条都是贴身的、清晰得不能再清晰。那躯体像一条蛇在海滩上蠕动,令男人不能自己。一个大浪袭来,把女人和男人淹没了,却只淹没了一下。男人趁机又把女人抱住,像唯恐失去她。这一回,他把他的嘴贴在女人的嘴上。他疯狂地吻她,拥抱她,抚摸她,不让她喘息。 “啊!啊!”亚马逊听到一个叫声,一个感到了极度舒适的叫声。那叫声听上去遥远而微弱,像是从海里的男人和女人那里发出的,也像是从自己体内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出的。突然,她感到一种无法抵御的拯救的冲动。她跳起身来,直朝在海水里情不自禁的男女跑去。“大卫,你放开她!求求你,放开她!”亚马逊的喊声越来越嘶哑,瞬间又变成哭声。她边粗野地践踏着浪头,朝他们在海里的方向跑去,边执著地伸出她的双臂,似要拦住那一对男女。“大卫,她经不起你,她会死的……真实会杀死她!她就要死了……”然而,她却拦不住他们任何一个。那一对男女在亚马逊的眼前一起消失了,那么神秘地消失得不知去向。留亚马逊一个人在海水里跪下,手捧着脸哭泣。 亚马逊停止哭泣的时候是她感到肩膀上有人在拍她的时候。一个声音在说:“亚马逊,卢浮若要去,也是谁也留不住的。”亚马逊转过头来,看见荷兰和北海站在她背后,又听见荷兰说:“北海醒来一直要你,说要你带她游泳。” 一只海鸥突然朝北海俯冲下来,好像要把她带上天去。亚马逊急速朝北海扑去,把她紧紧地搂住,泪水泉涌。她抽泣着说:“北海……,走,我们去……穿泳衣,我们去北冰洋游泳。” …… 亚马逊醒来的时候,满脸泪水。太阳升起来了,并在她眼的周围肆虐。她皱了皱眉头,把眼睛睁大了一点儿,翻转过身,爬起来,朝来路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她知道,自己是在浓雾的海滩上做了一个苦涩的梦。
电话响了。我拿起听筒,那边响起荷兰冷酷而沉着的声音:“亚马逊,你终于如愿以偿地消灭了卢浮。她破碎的心终于放弃了她。就在昨天夜里。” 我没有听到自己说任何话,只听到自己放下听筒时“喀嚓”的声音。我不说话不是因为我无话可说,而是因为我没有力气说话。我觉得自己的一部份与我分离着死去了。我被彻底摧毁了一阵子。我需要重新打起精神来,对付这个浑浊不堪、令人心迷意乱的世界。 等到我重新打起精神来了的时候,我的理性就来统治了我。我悲痛过后,我思考。 我杀死了卢浮吗?我没有。我在岛上,她在大陆。可我知道卢浮的心在破碎之时,仇恨的一定是我,一个腐败、堕落的我。我腐败在我不屑天堂,我堕落在我宁下地狱。我还有一个足以令人气死的缺点,这就是我腐败堕落得恬不知耻;我竟然很骄傲地高扬着我肮脏破烂的旗帜,在亲友的敌视下勇往直前。 我这样思考了一番。结果是我不敢相信那是我干的勾当。我不认得自己。 可是大卫,你这个傻瓜,你竟然还在为了我,为了我这个纯不如卢浮、清不如荷兰的罪恶女人所给予你的宠爱努力做着回报。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卫,你难道是为了某种新鲜感才回报我么?对了,怀有罪恶之心的女人是新鲜的,对男人来说,是么?我突然醒悟到,你原来一直是贪婪地觊觎着我的,你在我的罪恶面前垂涎三尺!你热恋卢浮,你敬畏荷兰,可你却等着和我做爱!你跟罗马一样,以践踏我为代价来保护她们这两个你们认为必须保护的女人。 你看,大卫,卢浮没有白白地离去。她教会了我人间和空间的道理。她使我在一瞬间万念惧灰、精魂离散。我知道我这封信就要完了。我就要回去了。我和你也就要结束了。大卫,你就是我在○○年八月以前一直等待的灵、一直等待的光。只可惜你来到我这里,便命定地带上了悲伧色彩,我用我滚烫的热血把你我的天地搅得周天寒彻。你和我刚一相遇就要成为冰凿的雕塑,在众目睽睽下晶莹剔透、玉骨冰心、无遮无掩、美奂美仑。 大卫,我回去的时候要你来接我。一定要你来接我。我会打个电话给你。无论如何,我要见你一面。啊,我多么重视你和我的这第一次、最后一次、唯此一次的见面啊!我会穿上我最心爱的本白色亚麻长裙;我会背上我棕色的旅行背囊。我知道我的黑色长发被亚麻长裙超高的腰线衬托,会使我显出一种中世纪女性那种饱受禁固的矜持。我料想,当我的长裙在习习海风的骚扰下将鼓不鼓、欲扬不扬的时候,你会一眼认出我,向我跑来;你会用你贪婪的目光在光天化日下将我的伪装剥离、撕碎。我想,在那时,在你和我紧紧拥抱的时候,天空中会飘起毛毛的细雨,让在烈火中焚烧的你我潮湿起来、冷却下来。可我们不顾,我们完全无视周围的世界,我们沉浸在各自沸腾的血液之中,我们在渐渐葬身于各自体内不可遏制的欲火。我们无需言传的默契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此时不做,更待何时?我想像着那一瞬间我的解脱;我预见到我的忘却托起我的欲望之身,让我升天;我将把一切的忘却留在人间:对卢浮的、对荷兰的和对北海的;那是对所有我的创造的纯粹忘却。我的欢乐必须以那最后的解脱为止。我的生命结束了,我的存在才会开始。 然而,我信心不足。我怕我胆怯。虽然我一生惯以不落窠臼、热衷于冒险的面目出现,可那都是为了满足别人对我的丰富想像的作秀。其实,我骨子里是一个胆怯的梦幻型女人。我的梦一个接一个;我的胆怯伴随着我所有的梦。如果我的生命历程中有过实现了的梦,那都是靠了旁人施舍的一点点怂恿的力量。这一次,你送上门来,大卫。我要你做我的帮凶;我要你帮我像模像样地完成我的收场。大卫,我在生死界上设了一个问题碑。假如你进入我的圈套,假如你走来触到问题碑,我便可以成功,我便可能胜利;我便将大功告成、胜利结束地消灭自己。 下面这一句写给我消灭自己以后来向你多事的人:我是那个陈年的东方亚马逊。我引诱大卫进入我的圈套。我爱大卫欲止不能而致死。请你们留他一个人于单独的地方延绵对我的思念。 我呢,将还魂荷兰,附体北海,以新的和年轻的生命去创造另外的存在。
(完) 二○○一年五月 |